心靈園地
身世淒涼托畫筆
上架日期:2011-06-29
真情流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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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士頓瑞萊恩特中心的螢光燈明亮耀眼,亮得連上午十時左右的天光都為之失色。這一天是二○○五年九月六日,即颶風卡崔娜(又譯卡特麗娜)橫掃紐奧良(又譯新奧爾良)市後第八天。瑞萊恩特中心是圓頂綜合運動場的一部分,向來專供運動員和牛仔競技,但現在卻放了無數綠色的臨時床位,收容八千名颶風災民。
愛許莉•布萊恩坐在輪椅上,自己推動著輪椅進來,笑容滿面,一邊發賀喜牌巧克力,一邊叫小朋友跟她走:「喜歡畫畫嗎?跟我來,我們有畫紙、蠟筆、彩色筆!」
愛許莉住在休士頓,和當地三位媽媽一起為受災兒童辦了個「卡崔娜兒童繪畫計畫」。她們的口號是:「希望:在蠟筆下。」愛許莉非常明白希望的力量。不是抱著希望,她不可能天天忍受肌肉的劇痛。將近十五年前,她罹患肌肉萎縮症,大受打擊。她向來喜歡運動,如今卻得坐在輪椅上。
愛許莉帶著五個小孩回到畫桌旁。孩子們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。愛許莉有個綽號,叫「瑞萊恩特中心的兒童偶像」。她說,孩子喜歡的無非是巧克力,但朋友知道她燦爛的笑容和爽朗的笑聲,才是她受歡迎的原因。一名羞怯瘦削的男孩見她和藹可親,扭扭捏捏地走上前問:「你們在做什麼?」
他眼睛望地,說話聲細若游絲。愛許莉見他一隻耳朵戴著耳環,身穿白色無袖襯衣,肩胛骨高聳,短褲長得蓋過膝,寬鬆得毫不合身,顯然來自人家捐贈。這孩子看來就像一隻公雞穿上大人的短襪。他太瘦了。
愛許莉說:「我們在畫畫,你會畫嗎?」
那男孩昂然說:「當然會!想看看嗎?」他望著愛許莉的眼睛,一時的豪氣彷彿化為信任。
愛許莉說:「好啊,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看見孩子掉頭望向別處,眼中有一抹悲傷。
孩子低聲說:「我叫唐納爾德。」
第二天,唐納爾德再次來到畫桌旁,把一張圖畫交給愛許莉。愛許莉由衷讚嘆:「哇,你畫得真好!」
他筆法縝密,畫的火車、卡車、直升機等,就像書刊裡職業插畫師的手筆。他畫畫時,大家都圍過來看。
但是,唐納爾德不像其他孩子那樣,描繪洪水來襲的恐怖經歷。他絕口不提個人的事,藉繪畫避開話題。幾個小時之後,他聽說愛許莉家裡有電腦,忽然放下鉛筆,望著她說:「你能不能幫我找媽媽?她叫特蘿伊•伊克鮑絲。」他還說了母親的生日日期和住址。
愛許莉答應了,但她知道搜尋到的可能只是悲傷。舉辦「卡崔娜兒童繪畫計畫」之前,愛許莉曾擔任義工,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電腦室尋找颶風中失蹤者的下落,只是多數都找不到。她發覺,唐納爾德原來住在洪水爆發最猛烈的地點,離決堤處不過幾個街區。
愛許莉離去時,看見唐納爾德在咬食指,咬得皮破見血。她對孩子說:「別這樣。」但唐納爾德這神經質的舉動沒有停止,反而日甚一日。
那天晚上,愛許莉開車回家。她居住的地區遍植高大橡樹;居住的房子建於一九三○年代,現已修葺翻新,跟一片紊亂的瑞萊恩特中心相比,儼然是另一個世界。
愛許莉下車,推著輪椅走向家門,望進廚房窗子,看見小狗亨利。她丈夫史蒂芬站在門口,一把抱住她,親了一親,沒說什麼,但她看得出史蒂芬很擔心。她怕丈夫又長篇大論地叫她好好照顧自己,便去安頓五歲大的女兒睡覺。
最後,兩夫妻終於閒下來。愛許莉把唐納爾德的事說給丈夫聽。史蒂芬說:「你看來累極了。」他的口氣半帶憐惜,半帶無奈。看見妻子不自然的動作,史蒂芬知道她正受痛苦折磨;但史蒂芬也知道,愛許莉不過問一件事則已,一過問,就不會半途而廢,寧願犧牲健康。他提醒愛許莉說,醫生多次叫她不要過度勞累,並且把「必須保重身體」的理由再說一遍,強調女兒需要母親照顧,他們好不容易才生下奧戴麗,愛許莉必須好好照顧自己,才能作個稱職的母親。
史蒂芬把該說的都說了,就轉過身,向妻子伸出手說:「來,睡覺吧。」
但愛許莉還不能休息,她必須履行承諾,於是打開電腦,開始到各失蹤人口網站搜尋唐納爾德的母親。這將是無眠的一夜。
風雨之夜
這一晚,唐納爾德也難以入睡。他睡不著,不只是因為避難中心燈光耀眼,人聲嘈雜;揮之不去的惡夢,更令他不敢入睡,似乎害怕在睡鄉裡溺死。
但他終於抵不住倦意,沉沉睡去。睡夢中,往事歷歷在目:他待在小小的家裡,努力不理會窗外狂風的呼嘯,可是小狗史諾驚恐的嗚嗚聲,聲聲入耳。他還聽到母親特蘿伊在隔壁房間焦慮不安的聲響。特蘿伊曾經告訴兒子說,他們不會有危險,但她自己顯然都沒有信心。唐納爾德不希望母親害怕,但聽到母親還醒著,卻有點欣慰,感到黑暗中有母親作伴。他十二歲了,還是怕黑,仍然要母親躺在身邊才能睡著。
客廳傳來玻璃碎裂聲。窗戶玻璃被時速兩百公里的風吹破了。特蘿伊衝進兒子的房間,坐在床邊,惴惴不安。母子兩人互相慰藉。
他們沒有撤離家園。特蘿伊對兒子說,她害怕到瑞萊恩特中心棲身,又沒有錢住旅館,所以最好是留在家裡。
但水開始滲進他們的平房裡,是褐色的,還帶有惡臭,看來不是雨水,這是前所未見的。水很快就由腳踝淹到小腿。這時已是黎明,唐納爾德往窗外一看,見到一部電視機隨水漂過,接下來是一輛汽車。
他向母親大喊: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水已經淹到胸膛。唐納爾德叫母親和他一起往大門走去,到了客廳,唐納爾德抓住一個浮墊,把狗兒放在上面。水已經淹到了他們的下巴。
母子兩人在水中掙扎。特蘿伊倉皇失措,呼吸困難,伸手亂抓,抓著窗簾桿,尖聲說自己不會游泳。她喝了幾口水,嘔吐起來。
唐納爾德大喊:「媽,撐下去啊!」但唐納爾德自己也難以呼吸。他知道已是別無選擇,張開嘴,潛入渾濁的水裡。這一刻,他已經準備好跟所有人、所有東西說再見。他希望一切快點過去,心想,我會跟媽媽在天國相逢的。他兩眼在水中發疼,耳朵彷彿塞住了。水往他鼻孔、嘴巴裡直灌。暴風雨的聲音忽然消失。
一條生路
九月八日星期四,愛許莉來到瑞萊恩特中心,朗聲說:「早安!」她看見唐納爾德已在畫桌旁等候。他不知道愛許莉通宵沒睡,搜尋特蘿伊的下落,也不知道愛許莉找到了他的親戚:他們去了阿拉巴馬州一個避難所。愛許莉希望特蘿伊也在那裡。
她把這消息跟孩子說了,但唐納爾德似乎不抱希望。他避開愛許莉的眼光,焦急地咬著大拇指。愛許莉嘆了口氣說:「孩子,我把你母親的資料輸入了各個搜尋引擎,每個網站都看了又看,我會繼續尋訪的。」
唐納爾德點點頭,似乎不想再說下去。他拿起筆,回到繪畫的忘憂天地。
九月九日星期五,愛許莉坐在輪椅上,把自己推到唐納爾德睡覺的區域,要把自己的住址和電話號碼給他。她很關心這個孩子,擔心他離開瑞萊恩特中心之後會失去聯絡。她看見唐納爾德跪在床上,架起素描簿,非常專心地繪畫,彷彿這是件生死攸關的事。他甚至沒有停下來跟愛許莉打招呼。
愛許莉來到他身後,看見了他的畫,不禁一呆。唐納爾德畫的是一棟平房,前面有一個窗破了,四面是上升的洪水。唐納爾德解釋說:「我當時住在這裡……我是從這個窗口逃出來的。」
愛許莉望望手錶。五點鐘了。她本來要帶女兒去看足球比賽,現在還去不去呢?她沉吟半晌,用手機打電話給鄰居。想到自己答應了丈夫早點回家休息,不禁有點內疚,但現在要丟下唐納爾德是不可能的。
愛許莉看見唐納爾德床上還有一幅鉛筆畫,畫的是一片洪水,水中有屋頂露出,水上有條小船擠滿了獲救的人,還有些救災人員拿著手電筒四處搜尋。畫紙上潦潦草草寫了一行字。愛許莉瞇著眼看:「第九區,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。」
「你是坐船逃出災區的?」愛許莉問。唐納爾德猶豫了一下,慢慢講出當天的經歷:強風呼號,玻璃窗破了,大水不斷上湧,他母親特蘿伊抓著窗簾桿,他自己則潛下水去,以後再也沒有見到母親了。
愛許莉知道了真相,不禁長嘆一聲,背靠著輪椅。她真想改寫特蘿伊的遭遇,但事實不容否認。她說:「孩子,你母親淹死了。」
唐納爾德抬頭瞪著她,似乎有點生氣:「不對,不對,你哪裡知道!」愛許莉沒有作聲。直覺叫她不要再說什麼,讓唐納爾德說下去。但她沒法控制自己:她嘴唇顫抖,靜靜地哭起來。
擴聲器又傳來一段通知。唐納爾德馬上抬起頭,希望聽到母親的名字。他還未死心。愛許莉伸出手,想撫慰這孩子,但唐納爾德閃開了。他再次專心畫畫,決心把經歷全部講出來。
「我知道窗子破了,心想,那是上帝給我的一個選擇:我可以留下來被水淹死,又或者到窗邊去。」
唐納爾德說他不會游泳,只是亂踢雙腿,從窗口走了出去,馬上被洶湧的波濤捲往街心,經過一棵樹,他拚命抓住,爬了上去,蜷縮在樹上,腦海裡一片空白,等待暴風雨過去。
風止住了。唐納爾德看見有個輪胎漂過,一把抓住,涉水回家,但見房子幾乎完全沒入水中。他大聲呼喚母親和小狗,但沒有回應。他爬上鄰近屋頂,坐下來,渾身發抖,腦筋都麻木了。到了晚上,有直升機飛到,在天空盤旋,以探照燈四處照射。但過了幾小時都沒人來救他。
愛許莉問:「孩子,你有高聲呼喊求救嗎?」
「那有什麼用?周圍都有人高聲求救,遠近無非一片尖叫聲。」唐納爾德說,到了將近午夜,他描繪的那條小船把他載到一座橋上。他在橋上等了很久,可是母親始終沒有到來。
唐納爾德把素描遞給愛許莉,但一直避免望向愛許莉的眼睛。愛許莉看得出他非常疲倦。
她提出最後一個問題:「你是怎麼來到休士頓的?」
唐納爾德說,他跟著一戶人家走了幾公里路,走到紐奧良圓頂運動場臨時避難所,在攝氏三十八度的氣溫下呆了三天,沒有空調,也沒有食物和水,看到的無非是恐懼和痛苦。最後來了輛巴士,他走了上去,不管巴士開到哪裡。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開路易斯安納州。」
愛許莉按不住擁抱這孩子的衝動。她張開雙臂說:「孩子,過來吧。」她把瘦削的唐納爾德緊緊抱在懷裡,感到一滴淚水落在她肩膀上。她輕聲許下承諾:無論將來怎樣,無論多麼艱難,她都會盡力幫助這個孩子好好活下去。
從九月到十月,愛許莉不斷為唐納爾德奔走,有了一點成績:唐納爾德跟姨媽妮蔻兒團聚了。妮蔻兒心地善良,雖然生活艱難,卻毫不猶豫答應讓唐納爾德成為家中一分子。她在颶風中也失去了一切,而且,自己有兩個孩子,其中一個還患自閉症。
愛許莉動員親友,協助妮蔻兒一家在德州達拉斯市定居下來,唐納爾德就在當地上學。但妮蔻兒要多養一個孩子,經濟上是個沉重負擔,唐納爾德的保健、食物等基本需求,她難以照顧。當局說不能證明唐納爾德的母親已經過世,拒絕了愛許莉提出的申請,不肯給唐納爾德食物券、社會保障福利等。他們又以同樣的理由,拒絕妮蔻兒擔任唐納爾德的合法監護人。而唐納爾德年紀還小,不能為自己爭取權益。
愛許莉氣壞了。她沒法找到特蘿伊的屍體,怎能證明特蘿伊已經過世?颶風過後,新聞界最初大肆報導,政客紛紛向愛許莉開空頭支票,表示會全力幫忙。但是,讀者對颶風的新聞很快感到厭倦,災情不再見於新聞鏡頭,州政府和聯邦官員馬上改變態度,接到愛許莉的要求,都表示愛莫能助。
但愛許莉鍥而不捨,她和病魔搏鬥多年,明白要勝利就得搏鬥到底。每次碰壁之後,她都想到唐納爾德面臨的艱苦命運,擔心這孩子會倒下去。事實證明這絕不是過慮。
十一、十二月間,傳來一些關於特蘿伊的消息,甚至說找到了她的屍體,但都是誤傳。愛許莉看到唐納爾德越來越沮喪。劫後餘生的創傷、悲慟,以及荒廢了的學業,都令他窮於應付。輔導員說,唐納爾德還不肯承認母親已死的事實。
聖誕節來了。愛許莉明白,唐納爾德最需要的東西,不是她所能送上的,那就是「告別過去」。他還未能適應沒有母親的生活。有一次,唐納爾德問她:「愛許莉,我媽媽是不是沒有為我著想,努力求生?」愛許莉聽了,幾乎哭了起來。愛許莉心裡奇怪:一個孩子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?是因為自己沒有陪母親死去,感到內疚嗎?唐納爾德是不是要替母親之死找個理由,以便心安理得活下去?
愛許莉知道,唐納爾德從前居住的紐奧良第九區南部十分貧困,有美國「謀殺之都」稱號,暴力、毒品充斥。唐納爾德就有親戚因非法藏有槍械、毒品而鋃鐺入獄。唐納爾德要是留在那裡,恐怕也會走上同樣的路。這一點,唐納爾德自己也明白。他說:「那場颶風對我是福也是禍。它使我走上了正路,但是也同時奪去了我特別寶貴的東西。」
二○○六年初春,經過六個月似乎毫無勝算的奮鬥,愛許莉終於得到路易斯安那州副州長蘭德瑞尤的協助,為唐納爾德取得免費法律服務。律師為他們辦妥手續,使妮蔻兒成為唐納爾德的正式監護人。唐納爾德終於獲得他需要的藥物和醫療,包括抗憂鬱劑。
接下來是個令人驚喜的發展:唐納爾德憑著繪畫天分,得以進入一間「磁性學校」(註),其中包括近期的兩幅作品——寧靜的燈塔與鄉間教堂,跟他以往的風格極不相同。愛許莉認為,這些畫不但描繪出鄉村風貌,更透露了這孩子的心靈終於平靜下來了。
到了夏天,唐納爾德六年級畢業。愛許莉為他募足了款項,把他送到麻薩諸塞州,參加亞特瓦特夏令營——那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非裔兒童夏令營。愛許莉希望,這個夏令營能夠喚起他對非洲文化傳統的自豪,提高他的自尊心。
放小孩到外邊闖蕩,有時不是件愉快事。愛許莉終於明白了這點。七月過去了,八月來到,其間她只收到唐納爾德從夏令營寄來的三張明信片,心裡十分掛念這孩子。
但愛許莉安慰自己說,沒有消息,就是好消息。她想到暴風過後,唐納爾德大概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幸福的日子。但現在他去了夏令營,每一天都有很多活動、很多朋友,足以令一個小孩子流連忘返。這孩子以前未曾離開過紐奧良,現在正走向新的世界。愛許莉想到這裡,禁不住微笑起來。
勞動節假期到了,愛許莉開車前往達拉斯市探視唐納爾德。到了孩子家門口,她把車停下來,心中有點忐忑。和孩子幾個月不見,他會不會有什麼改變?
唐納爾德突然從房子裡跑出來,躍過矮磚牆,像小馬躍出馬廄一樣,直奔到愛許莉跟前,投入她的懷抱。
愛許莉發覺,這個唐納爾德跟她在瑞萊恩特中心摟著的那個孩子已經不一樣了,不但個子高了,舉止也不同了,有了微笑,有了自信。這孩子正在健康成長。他嘩啦嘩啦地說:「我跟大夥兒一起去釣魚,還去游泳!我還得獎呢!全營最有禮貌獎!」愛許莉默默聽著,心底泛起了一陣慈母的自豪。她望著唐納爾德的眼睛,彷彿看見了自己:戰勝困厄,有尊嚴地活下去。
註:磁性學校 (magnet school),是美國中學的一種類型,以辦學特色吸引學生就讀,提供學生學習其所感興趣的特殊專長學科。
作者:摘自讀者文摘
錄音:李秀鳳
配樂:楊怡雯